墨雨倾城 | 认真生活的人不说话

那天被好友拉去去参加一个跨年派对，席间大家都在侃侃而谈，喜气洋洋，我也把自己塞进一个圈子，时不时接着一个人抛出来的笑料笑了好几声。目光举久了实在太辛苦，干脆弯下腰，笑累了的时候我把身子重新直起来，看到眼前漂亮女孩被兴奋捂得烂红如醉的脸色，紧贴她的皮肤。

我很想也把自己变成一个有很多故事的人，但只能是唇齿自顾自地默默开合。那样清脆细碎的唇齿动作使我的缄默变成极其微妙的一种表达。

谁对我说过的？

他试探性地问我：“你怎么总是心事沉重兮兮的，嘴唇终年都是关着的吧。”我一惊：难道我不说话的时候样子很丑吗？那真是太对不起你了！”

有时候觉得接电话是件挺害怕的事，不知道怎么开头和结尾，在派对上跟别人介绍自己也是弱项，回答老师提问同样令我心力交瘁，甚至连回条QQ信息都觉得疲惫不堪。让我跟不熟悉的人见面闲聊和固定长期往来之类的请求，我拒绝的时候恐怕要手脚并用得口吃。

试想这样一个庄重的大饭局：

巨大的晚餐桌上有人低沉地说一句：请把纸巾和汤匙给我可以吗？所有人都会吃惊的抬起头，想发现是什么使这人如此健谈。在这餐桌上，一人发言以后，那间歇会使任何一个外来者确定交谈没有继续的可能。而五分钟之后，他发现谈话从来未断，只是无声而已。在发言者发出言辞之前，他早已把前者的话接了过来，反复想过，又把自己的回答在脑子里重复过，同时一再弄清，自己没有抢掉别人发言的秩序，最后一点，是把嘴里的东西彻底吞咽干净了。

这样的饭局出现在中国当代社会是不是不合常理？然而，这就是我喜欢的那种饭局，认真吃饭没什么不对，是不是？

认真生活的人不说话。什么人都是些认真的人呢，我觉得诗人就算是，他们从一切事物中看出诗境和诗美来，却从不轻易咏诵生活。或者，他们只用心灵和魂魄咏诵，他们的眼睛都是深沉而缺乏灵活的，因为他们必须让眼睛在某物上滞留足够长久，让诗有足够的时间从世俗渡向上帝所创造的理念之至，再由那遥不可及的形而上重新回到自己的眼睛，完成一种求取的途径。

生活就是一首诗歌，唯一可以反复读的书，就像歌一样，唱热的歌照样有唱头。大多数人都是甘愿日复一日过平凡日子的，要不然他们为何永远在说话，说抱怨的话：什么！你这样勤奋，简直令人发指啊，我可不能想象过你这样的苦日子！哎，你那么努力，连乐子都没了呀，那活着还有什么劲儿！

我愤愤不平却懒得反击他们：这个嘛……那样寥寥草草凑凑合合过日子也太无聊了吧。

认真而沉默的人和滔滔不绝的人反反复复唱的都是生活，不同就是：不说话的我大清早去河堤跑了四十分钟，让晨风吹净了脸，只为了新一天遇见生活的时候让一种热腾腾的美焕发出来，我需要这份美。对于一个认真生活的人来说，言与不言，全是自己的事。滔滔不绝的你从被窝里探出头来，嘟哝了一句：都是床不让我走啊！好讨厌。

    那么，你是属于喜欢说话的人呢，还是不太爱说话？

认识村上春树的人都知道，虽然视情况看对手，他有时会变得口若悬河，不过平常却是闷葫芦一个，也害怕详尽地说明什么，尽量不做这类事情。哪怕话说得不透彻，招致周围的误解（这种事屡屡发生），也照样坦然自若：没办法，人生就是这么回事。他提过自己的沉默：假如命令我闭嘴，我可以永远闭口不言，也不会感到丝毫痛苦。独自一人看看书，听听音乐，去外边逛逛，跟猫儿玩玩，一个星期很快就过去了。上大学时，我过着单身生活，有时一连半个月都不跟人说一句话。

    我觉得这样的性格该说是难以相处吧，一般不讨人喜欢，尤其是在喧哗与骚动的今天。但对小说家这份工作来说却再合适不过。因为只要让一个作家独自待着，他就可以埋头伏案，默默地一直工作下去。

然而，连他那样沉默寡言的人生，也有一段例外的时期。从二十四岁到三十二岁，有七年半的时间，村上阴差阳错地靠服务业维持生计。由于不愿进公司工作，便借来钱开了一家店，放放爵士乐唱片，搞搞现场演奏会。客人光临时，便面带微笑地寒暄：“欢迎光临！”也和老主顾们聊些闲话。尽管觉得“看样子我干不来这种活计呀”，但想到是为了生活，呃，也就玩命对付下来了。遇到话又多又无聊的对手（这种人从古到今还真不少呢），也耐着性子亲切地陪他聊天。

我幸灾乐祸地揣测着这位大作家的那段经历，想到他健谈和蔼的面孔，不禁感慨：还真是良苦用心啊，为了让自己对生活发生适应，他付出了多大的努力。

    不过，多年后和当年的熟人重逢，村上却常常被告知：“春树君很久以前就对人爱理不理的，没怎么说过话。”他不免备感失落，心想：喂喂！人家可是尽了九牛二虎之力，拼命和蔼待人哟。早知如此，干脆一开始就不必勉强，顺其自然得了。

有时候，人们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被迫开口应对生活，那份不能言说的感触会牢牢地留在心里很多年，尽管看来当时并没有起什么作用，却让人觉得，正是关于那份挣扎的敏感坚实地支撑着认真而沉默的自己。那就像一种生存代价，恐怕人生中注定有这么一段时期，要狠狠抽动平时很少用到的肌肉，哪怕这种努力并没有结果。

认真的沉默使人诚实，诚实使人自尊。如果实在没话可说就暂且闭上你的嘴巴。想想看你是不是还有工作没做完呢，还有屋子可以拾掇拾掇呢。至少，还有预约一次洗牙的可能，那个滔滔不绝地暴露满口黄牙的人看起来真是太不受用啦！没有从沉默到言论的过度，人应当一开口就是冲击的真理。

不爱说话的人啊，请努力生活——恩，我是认真的，所以这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出口。

责任编辑：马晓丽